山姆·康蒂斯（Sam Contis）通过摄影作品，捕捉了英格兰的栅栏和数百年来的古老步道，借此反思人类是如何跨越界限和塑造自然环境的。

  “欲望线”是人们为了走捷径而形成的路径。你可能在田野或城市公园见过：它们直接连通两个地点，而不是走官方铺设的迂回小道。随着众多行人踩踏，这样的路径逐渐成形，植被被磨损，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即使没有人在场，这些被踩出的小路也诉说着人们曾经的足迹和他们追寻的目的地，这一切都清晰地展现在赤裸的大地上。

  在山姆·康蒂斯的摄影作品中，我们能看到栅栏、小径和围栏上留下的人类活动痕迹，尽管这些图像中并未出现人的形象。栅栏是一种过境设施，它可能是围墙、墙壁或篱笆中的台阶或缝隙，其设计目的是让人通过，但阻止羊和牛等牲畜。这种设计古老而多样，它们能是由卵石、轻质混凝土块或钉合的木块制成的台阶，或是低石墙中的细缝，甚至是绑在带刺铁丝围栏上的塑料袋。这些栅栏及其周边区域展示了人类行为的印记，这些都是广义上的“欲望线”——人们的需求和欲望在他们逗留过的地方留下了痕迹。我们大家可以看到被踩平的草地和围绕磨损小径弯曲的植物。在某个栅栏前放置了煤渣块，帮助人们迈上第一步。一处破损的围栏被简陋地修补，用一小段线材缠绕固定，像是蜘蛛网的模仿。在其他地方，垂直的柱子顶部被切割成滴水形，方便人手握持。在一个步道与道路交汇的栅栏下，地上散落着三个空啤酒罐，显然不久前有人坐在这里喝酒，之后将罐子压扁并继续前行。

  在观察这些摄影作品时，我不禁想到生态学家奥利弗·拉克汉（Oliver Rackham）所述的英格兰乡村历史。他的著作展示了历史如何在景观中显现，他把地形视为一本档案，发现每一处都记录着过去生活的痕迹。道路承载着相遇、欲望和障碍的记忆：这里的弯曲因为曾有农民堆放垃圾，那里是孩子们点燃篝火的地方，还有一个地方，一位女士遗弃了她的死马。即使障碍消失，旅行者仍然遵循这些路径，使得道路在风景中成为一系列波动，每个波动都记录了一个事件。障碍物本身也有故事：有的树篱是被铲除的树林的遗迹，原始边缘的树木成为新田间的永久界限。也许，景观中的每一个痕迹都代表着某种动力、力量、欲望或需求。

  如果我们尝试解读这些图片中某个栅栏的故事，它将记录下什么样的欲望呢？这里看到的栅栏看似平凡，由两根绿色的柱子支撑着一块薄木板，横跨英格兰北部两个羊场之间的围栏，一个木制台阶。附近河流的一块大而平的卵石被放在一侧，用来稳定脚步。这个栅栏几乎与邻近田地的栅栏一样……但略显凌乱且不对称，因为它是在一次不愉快的心情下开始制作的。这是2004年10月的一个中午，一个农民匆忙应对一个糟糕的修理任务。那天，他原本在吃饭，但电话铃响起，他将半吃的食物留在桌上。电话那头是他姐姐，讨论他们年迈母亲的照护问题，但最终导致了争执。

  电话谈话结束后，农民失去了回去吃饭的兴趣。他带着工具箱离开家，前往田野修理那破损的栅栏。他拆下了坍塌的木板，检查了支柱的稳固性。随后，他跪在一块临时铺设的石板上，开始敲打新的台阶。一边是紧握栅栏的手，一边是迅速有力地钉入钉子的手。他在工作时心里一直重播着与姐姐的争吵，思考着本该说的话，结果不慎将锤子砸在自己的拇指上。他立刻停了下来，看着指甲下汇聚的黑色血迹。他站起来，退后一步，用另一只手护住受伤的拇指，审视自己的工作成果。栅栏显得不平衡，一侧的木板伸出得过长，使得另一侧仅留下狭窄的边缘。

  这样的栅栏在他的土地上已存在几个世纪，每当人们需要通过时便会用到。他的父母和祖父母对其中一些栅栏进行了修理，而忽略了其他的。在全国，成千上万英里的公共步道穿过私人土地。从历史上看，地主们会在这些路径上照料栅栏和门户，尤其是在符合他们利益的时候。但自1968年乡村法案以来，维护这些栅栏成为了法律义务，这些栅栏是自由移动的关键。而这次的修理已迫在眉睫。多年来，这个栅栏经历了多次变化：它的桩和杆被竖起又撞倒，底部的石板被使用、磨损、破裂并搬走，横木板也被多次更换。

  那天农民敲打安装的新木板有着它独特的背景故事。它是苏格兰松，生长于20世纪90年代末的苏格兰西部森林。这片森林被一种有毒真菌侵蚀，真菌本身不显眼（在每棵病树下都有指甲大小的珍珠色伞形），但它能在树木成熟前使活木腐烂。为了阻止真菌扩散，两平方英里的松树被提前砍伐，由于这些木材无法通过常规渠道销售，价格因此变得很便宜。我们的农民从中购买了未经精细加工、仍然湿润的绿色柱子和薄木板。

  然而，这些并没有解释那条小径的来历。这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人们正是在这个地点——在这片田地的这个角落——穿行，为什么他们需要在此处一个过渡点，以及为什么这里有一个栅栏，现在法律上要求农民去维护。要理解这一点，我们需要再次追溯到过去，揭开那些促使这个栅栏在此地出现的故事。

  早在1968年法案实施之前，英格兰乡村就已经是大众共同占用和耕作的。地主虽然拥有法律和政治权力，但普通百姓有权在他们居住附近的田野和森林中种植食物、养殖动物或采集燃料。这并不是理想化的田园生活：如果地主不提供一些自给自足的手段给为他们工作的农民，他们就无法维持自己的权力。但这些权利是真实存在且被尊重的。它们在几个世纪中被书写下来，并得以实现，期间农民能够依赖当地土地谋生，直到17至19世纪期间的圈地运动，这些权利被削弱甚至在某些地方被根除。在各个教区，普通人被剥夺了他们长期拥有的土地使用权。小块轮耕的农田被合并为大型、规则的田地，长直的树篱分隔开来。连接各个城镇的直线道路被扩建，而穿越田野、连接每个农舍、住宅、林地或池塘的蜿蜒小径逐渐消失在草地中。我们的栅栏所在的小径曾经是一条主要通道，用于实际而非休闲目的。这里曾经是货物运输和通勤者的路线世纪早期一位奶女用它作为从奶牛场到大宅运送牛奶的捷径，而从相反方向来的则是父母派出的孩子们去捡火柴。那时，这个过渡点已经使用了数百年。中世纪的农民在这里往返于他们的小屋和土地，偶尔还有旅行者在更远的距离上运输各种材料，如石头、木材、石灰、金属、石膏和木炭，从森林和矿山运往城市、建筑工地和船厂。这个过渡点在那之前已经使用了数年、数十年、甚至数个世纪。早在地面上略有磨损的小径几乎看不见的时候，人们就已经在这里行走，他们在经过时携带着榛树和山楂。

  在观察这个普通栅栏中体现出来的历史时，我们或许需要将它的起源推至更久远的过去。环保活动家和作家乔治·蒙比奥特（George Monbiot）等人提出了一种理论，认为英国的景观是对早已消失的威胁的反应而进化的。我们在树篱中看到的黑刺是为了防止犀牛用舌头触碰。在这片林地边缘，白桦树的树皮呈现出明亮的白色和深色的纹理，足以迷惑古代大象有限的色觉。蒙比奥特还提到了在伦敦市中心特拉法加广场下面发现的河马骨骼，他设想整个英国曾是一个适应了如今已经消失的物种的地方，“一个幽灵生态系统”。

  因此，我们的栅栏可能起源于人类之前，甚至在其他哺乳动物在这片森林中形成最初的欲望路径之前。我们可能需要探索菌根的故事，它们与水生植物共生进化，使植物能够在陆地上定居，进而促进了树木的生长，包括我们提到的苏格兰松，从而形成了这片绿色的围栏。

  或者，考虑到被用作原始台阶的河石，我们需要追溯到它形成的时刻：沸腾的海洋、在动荡的大气中的熔岩，经历了亿万年在地壳内的演变，千万年在山脉上的蜕变，以及数十年在水下的翻滚，直到在一个晚夏的干旱期间被留在河岸上，随后被我们的农民带走。

  然而，这还不足以追溯到栅栏的真正起源。我们需要追溯到更为遥远的时期：成千上万、数百万乃至数十亿年前，生命的起源。陨石正将生机勃勃的微生物形态播撒到地球上。在原始生命汤中，带电的分子在融合与分离。这一系列事件的确切顺序仍是未知的。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当时的环境极为不稳定。某些不稳定的元素最终固定下来，开启了一连串的事件，将我们带到了现在，这个交叉点上。

  你可以这样观察任何一个景观，看到这个地方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它们被层层叠叠地融入每一个细小的空间。一个围栏柱、一块卵石，以及泥土中的脚印，在栅栏下被磨平的地方，记录了上周末远足者的故事、三十年前被砍下的常绿树，以及原始的分子。你可以看向秘鲁的山坡，它的树木和破碎的遗迹，看到一个曾经勤劳城市的标志。或者站在特拉法加广场上，想象古代河马在水域交汇处嬉戏的景象。或者观看肯塔基州的收割机在大豆田中机械地前进，而在田野的某处可以听到歌声。

  所有这些历史都是活生生的，它们塑造着当前的景观，影响着人们的身体，并决定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这可能是一种推测性摄影，而非纪实摄影，不是档案而是预见：这些图像不是过去的证明，而是展现未来的画面，在那里，不同形式的体验将拥有更大的力量和存在感。stile这个词源于一个更早的词汇的缩小形式，意味着“攀爬”。你以略微偏离的视角看向外界。景观展开在你眼前。你迈步上去，将脚放在水平面——石头台阶或木制横梁上——然后你便看到了不同的景象。

  当你从栅栏下来时，地面似乎迅速接近。这些图像展示了运动的迷幻感，夹杂在广阔而静止的空间中。视角发生了转变，仿佛被拍摄的主体正在移动。它们让人感觉像是在下降时意外地发现地面比预期更近、更坚硬，导致绊倒。所有形态都呈现出斑驳的模糊感，与在水中、土壤中、树枝上或树皮上不稳定移动的光线交织在一起。这些图片专注于阴影和反射，关注光线穿过树枝和墙壁的地方。水急速流过捕捉漂浮物的障碍物。带刺铁丝一直延伸到可以越过的围栏处，然后在一旁继续。许多图片描绘出“H”字母的形状：水平线，在树木、围栏或墙之间的垂直线条之间可见。木板、石头、电线、门、栅栏、围栏、墙，所有这些都形成了一个横跨两个直立物的水平障碍或桥梁。我在搜索引擎中输入这个单字母，发现自己的推理方向是错误的：不是景观在模仿字母，而是字母在描述一种景观。“H”源自利凡特地区的一个象形文字，代表围栏。栅栏既是通行手段，也是一种障碍技术，类似地铁闸门。它进行选择、区分和过滤。

  观看这些通过围栏和障碍物拍摄的当代图像，我们难以忽视英格兰景观所遗漏的部分。如果我们水平追踪这个栅栏的故事，而非垂直深入过去，而是停留在当下并跨越景观和世界——我们会看到什么？从这里出发，看一对夫妇在一个冬天的下午互相帮助穿过栅栏。他们是灰发的、已婚、身体健康的白人，穿着昂贵的斯堪的纳维亚防水服。每次在英格兰乡村徒步时，你都会发现访问权的历史和法律事实与决定谁真正访问或居住在特定景观的政治和地理现实之间存在差距。现在的障碍，决定了对景观的访问权如何被授予或拒绝，变得更加隐蔽和险恶。古老的特权和剥夺虽然隐匿，但仍然存在。英格兰乡村以白人和右倾为主，公共交通服务不足。如果你住在伦敦或曼彻斯特，前往阿姆斯特丹或马洛卡比到达东安格利亚或湖区的某些更近乡村地区更容易也通常更便宜，如果没有私人交通工具的话。当代世界维持不平等的障碍不再像围住绵羊的木桩和电线那么简单。这也许是为什么特朗普过去对他的墙充满了强烈的梦幻和渴望的原因。在他描述中显著的是他的想象是如此具体——墙的高度和尺寸，他将使用的建筑材料，详细的费用和支付者。这堵墙体现了许多人的渴望——不仅仅是那些支持它的人——回到一个物质力量是主要货币的世界，在那里，不存在现在塑造现实的那些隐退或虚拟的障碍和通道。

  继续沿着树篱走进田野和树林，我们把目光从那对夫妇身上移开，他们在栅栏的另一侧消失了。新的主题出现了：都是非人类的，小而隐蔽，有些几乎无形。栅栏一侧的围栏柱成了野胡萝卜植物的支撑杆，它们倚靠它向光移动。栅栏的湿软木板成了覆盖其表面橙色斑点的真菌的食物。围栏中的桩在炎热的下午为牛提供了搔痒的舒适处。苔藓和地衣在石头表面的潮湿区域爬行。墙中松散石头之间的缝隙成了田鼠和黄鼠狼的隧道。有时，一只红隼会落在栅栏上方的电线上，那里它能够正常的看到下方开口处移动的生物。围栏低处的一个缝隙是一只小羊试图穿过的地方；它被卡住并挣扎，直到刺丝把它的羊毛缠得更紧，锋利的边缘撕裂了它的皮肤。一棵榆树幼苗在树篱的缺口处伸展，它的枝条伸出来捕捉额外的阳光。栅栏周围的泥泞区域是由于脚步磨损了草地，成为了越来越稀有、专门化、濒危的小径植物在泥土、阴影和脚步压力中繁盛生长的脆弱之地。栅栏下方是獾和狐狸的穿行之地。高大的石墙对一大家庭的兔子来说是一个障碍，它们通过破坏墙体为自己一直增长的种群创造空间和通道。

  康蒂斯的主题虽小，却充满坚韧：茎、种子、沙粒、刺、缠绕在铁丝围栏上的毛发。这让我想起了阿尔布雷希特·丢勒的《大块草地》，一幅16世纪的水彩画，展示了一丛杂草和草叶。丢勒的作品可以被视为摄影写实，但他的专注让这些看似平凡的蒲公英花苞和细长的草叶变得惊人、超现实。康蒂斯的图像也有这种效果：当以这种密集的视角观看时，她的主题变得更有力量。这一些地方很安静，但这种安静充满暗示。被磨损的小径和墙之间的空隙描绘出了生命的痕迹。植被茂密、纠缠、丰富。一切都彼此相互依存，生长、衰退、崩溃，然后再生。景观的形成是通过土壤与微生物、鸟类与化学物质、地衣与湿气、植物与哺乳动物之间的相互作用。数百万种不同的基础结构，由多种物种和连续变化的气候所创造，它们不断地在彼此之间建立和积累。你也能这样观察任何一个景观：发现在当前汇聚的无数活生生的故事线索。有些很明显，有些则隐藏，但它们共同构成了它的本质。在你脚下的人行道上，有一个小地下室，那里年轻人轮流睡觉。从公交车的上层，你可能会瞥见宫殿里孤单的女人，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度过漫长的一天，或者宫殿厨房屋顶上等待食物垃圾的海鸥。在郊区草坪上晒太阳时，你可以感受到头后的土地被翻动，那是昨晚一只狐狸在那里挖虫子。这个栅栏将多种不同的环境和体验汇集在同一个地方：它是栅栏、挠痒柱、门和障碍。它是寻找食物的地方、藏身处和逃生路线。它是一个被清晰聚焦的空隙——为了人类的通过而保持的空虚。

  这些景观本身，既宽广又密集居住，它们的故事也在继续延伸：超越照片的边界和地平线。这里被困在树篱中的塑料袋被风吹到溪流中，漂流到北海，然后被环流带入大西洋，最终到达太平洋，在那里它与其他漂浮的塑料袋在碧绿的水域中形成了一个岛。这些芦苇草丛与每年春天在南西伯利亚雪水融化后出现的沼泽植物紧密关联。沿着栅栏两侧的铁丝网一直延伸到远方。这种铁丝网在荒原上纵横交错，穿过山谷。它延伸穿过田野，围绕着监狱和牲畜市场，再次穿越更多田野。它环绕着移民拘留设施和封闭式住宅社区。它在通往英吉利海峡隧道的肯特郡入口处的火车轨道上设置，并在诺曼底的出口重新出现。这种围栏在欧洲断断续续地延伸。当陆地遇到大海时，围栏中有一个空隙，在海的另一边，围栏再次开始。这种厚实、方格铁丝网在埃尔帕索与华雷斯市相接的高速公路和边境亭周围蔓延，它分隔了叙利亚与土耳其、乌克兰与俄罗斯、巴基斯坦与阿富汗，它在加沙地带四处蔓延，并继续环绕地球。

  这篇随笔最初刊载于山姆·康蒂斯的摄影集《立交桥》（Overpass）中，标题为“H”，（光圈，2022年）。山姆·康蒂斯的《立交桥》于2023年10月27日至12月16日在纽约的克劳斯·冯·尼希特萨根德画廊展出。

  作者：黛西·希尔德亚德（Daisy Hildyard）是《雪中的猎人》（2013年）、《第二身体》（2017年）和《紧急》（2022年）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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